我又不期然地參加了今年的舊生會聚會。一班從小相識卻平時甚少往來的初級老人家,每年一聚,重溫三十多年前的傻事,卻一年比一年笑得投入。再過幾年,部分人開始老化的眼膜,將會在笑聲中不隨意地落淚了。幸好今年我被安排坐在阿堅旁邊。他可能是最能夠擺脫這 「話當年」 困局的人。
今年搞新意,食西餐。阿堅和我,阿嬌, 和自幼虔誠,綽號「神棍」的沈冠坐在長飯桌之末。剛上沙拉之後,堅仔突然發問:「還有幾天又世界末日了,大家有什麼打算?」
想不到他的一句戲言,引起了沈冠一陣的興奮。他來不及咽下口中的沙拉,便搶答道:「21號晚我和團契弟兄們會一齊食飯。」 語氣帶有身負重任,所以 「不好意思,先走一步」 的告辭意味。他口中的生菜和各種燈籠椒經過局部咀嚼,五色繽紛,乍看有如拆散了的萬花筒。
阿堅問:「你們打算組團登天堂?」
沈冠似乎不覺得被諷刺,咂著牙齒,神氣十足地答了一聲 「沒錯!」
「但這次末日預言,是現代人基於瑪雅古曆亂猜出來的哦!教徒們當初受命於天,把瑪雅人殺不盡的趕絕,所有的古書燒掉,僅有幾本被收藏幸免。今天為何一反常態,把這類異教流言看得如此認真?」
阿嬌聽得一頭霧水,天真爛漫地問道:「你們這兩個男人在說些什麼呀?好深哦!」 自85年認識胡鳳嬌以來,她一直堅守無知少女形象,堅決否定了歲月的痕跡,是個很有香港精神的女人。她雖然崇尚無知,事業卻頗成功。法科勉強畢業後加入政府排隊扶搖直上,現在是高級檢控官。
阿堅解釋道:「今年的12月21號冬至是瑪雅族日曆的最後一天,有些人認為這是世界末日的啓示。」
阿嬌小心的驚叫了一下,並沒有擾亂面容:「哎呀!別說這個啦!太恐怖啦!」
我故作明智地說道:「更大的年歷,也有盡頭的一天的哦。」
阿堅笑了一笑,回頭問沈冠道:「其實我有個疑問:教友們對末世這回事好像特別期待,是什麼原因呢?」
「對心中有上帝的人來講,世界末日並非災難。末日是我們脫離人間,回歸上帝懷抱得享永生的大日子,當然值得興奮。」
「我記得當年你爸爸心臟手術,你替他加力禱告;結果老人家多活了三年。你曾經告訴我們那是擺在眼前的神跡,不是嗎?那你為何那麼不孝,運用禱告力量阻擾令尊早享永生呢?」
沈冠滿臉通紅,抗議道:「那怎可以相提並論!」
阿堅笑說:「好啦好啦,那不是同一回事。不好意思。不應該拿你爸爸做例子。說句良心話,很多不信教的人,也一樣的歡迎末日,卻害怕自己或親人的死亡。」
我客氣地問道:「敢問奸人堅師父個中原因。」
「我的看法是人生有如監獄,所以大家在潛意識里都想解脫。」
「這個大監獄吃的總比小監獄的好吧!」我說笑道。
「很難說!每天都要吃飯盒的人,可能另有看法。」
「起碼我們不用穿囚衣。」 阿橋溫柔地說,然後輕盈地把一小塊生菜送進微微張開的小口內含著,遲遲不嚼。
「你認為如此嗎?」 阿堅用懷疑的口吻問道:「如果不是環境所逼,你覺得一般精神健全的人會在大熱天時,汗流浹背地穿西服打領帶嗎?我們每天穿的,不一定是心頭所好,也不配合天時,只不過不穿不成,這不是制服是什麼?」
阿嬌在跟自己會心微笑著,似乎沒有聽到阿堅的話。
阿堅看了沈冠和我一眼,繼續說下去:「你想想:打工一族每早由鬧鐘驚醒,跟監獄的起床警號有何分別?醒罷匆匆出門,你推我撞趕公車上班去。大部分人幹的活,並不比獄中車間的工作過癮。還有,一到規定的下班時間,囚犯們便放下手中一切,縫了半針也留待明天繼續。打工仔卻甚少準時下班,一般拖拖拉拉的等老闆和其他同事有所動作才敢關機離座。」
「呃!起碼他們可以回家!」 沈冠立即指出。
「回家又如何?香港鬧市中孤零零的人越來越多。不論家裡人數多寡,大家各有各看電視或埋頭手機。新聞都是些胡鬧片面的負面消息,40秒一件接著上,還來不及反應,廣告又出現了。我從前以為玩電腦遊戲可以麻醉;不知不覺過一生,也算福氣。但最近有位同事的小朋友,因為玩機升不了格,老不過關,覺得自己失敗,信心受創,結果患上憂鬱症,我才知道電腦遊戲也是煩惱的一種唄!」
「既然如此,為什麼不見自殺人數大增呢?越獄哦!」 我插口問句。
「這就是關鍵!」 阿堅說:「人為什麼不怕末日,卻害怕死亡呢?假如你在集中營出生長大,轉眼過了五十個年頭。看守的人突然告訴你明天可以走啦!恭喜恭喜!我看你會怕得要死。但假設有一天營門大開,全體囚犯蜂擁而出,你會毫不猶疑地跟著跑,心情跟沈冠現在的一樣興奮。」
沈冠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瞄了阿堅一眼,才洋洋自得地說道:「你的監獄比喻可能有少許歪理,但我興奮的原因是出獄後我有個溫暖的家等著我回去,不會變野鬼孤魂。」
「你指天堂吧?那又是另外一碼事,一碼很長,很長,很長的事了。」
我趁機舉杯敬這幾位還算有點剩餘緣分的老同學:「那麼我們為快將集體出獄的可能乾杯吧!預祝大家冬至快樂,狂喜一整天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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