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之(2)“情為何物(上)”
兩個漁翁相聚,一定談魚說蝦。
運動員碰頭,說的不是訓練心得,便是體壇花絮。
但情人通常都不會研究愛情本質。
瑞涯來個例外,宋笙竟然把愛情比喻地深吸力!
瑞涯自從兩星期前開始寫日記以來,只不過漏了幾天,便已經不能肯定日子了。她決定請求尊信給她造個萬年曆。
無所謂的日子,再次變得重要。她要把生命的足跡紀錄,以供後人參考。音樂有如耳邊風,來去不留痕跡。筆記則可以把光陰紀錄備案,好待回憶。奇怪的是,當她重溫過去幾天寫的日記時,覺得自己在偷窺別人的內心世界,有種奧妙的抽離感。
日記,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副作用,一個不可以寫下來的企圖。她故意把日記放在鋼琴上,希望某君趁她不留意的時候,由好奇心驅使,翻它兩翻。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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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記:2090年6月27。晴
萬年曆到手了!尊信真爽快,無限感激!我要記得每天劃日曆,否則有等於無。根據這日曆,我估計預產期是十二月底。是個人馬座的小寶寶?
今天我和他罕有地討論了“情為何物” 這千古問題,感覺怪怪的。兩個漁翁相聚,一定談魚說蝦,暢論垂釣之樂。運動員碰頭,三句裡頭有兩句不是訓練心得,便是體壇花絮。但情人談情,卻通常不會研究愛情的本質或戀愛的最新潮流。可能是話題敏感,風險太高?又可能是戀愛中人都當局者迷,不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?反正今天我們破了戒討論,又是否表示我們已經脫離了情人階段呢?
其實話題是我故意帶出的。但我當時未料到會演變成哲學辯論,結果把美麗微妙的愛情,當作變態心理來剖析。我看他越來越像老馬:聰明乖巧,邏輯泛濫,缺乏情趣,似是而非!唉!
今早我趁閒聊時,晴天霹靂地問他個措手不及:“你愛我嗎?” 他愕然地望著我傻笑了一會,才說:“當然啦寶貝!”(我聽到別人叫老婆做寶貝,會毛骨悚然。但聽到他叫我寶貝,卻甜入心。可能暱稱本身雖然不是愛,卻必須有愛情基礎才出得了口入得了耳。但我最偷偷期望的,是他改口叫我 “媽咪” 的一天!)我接著問他愛是甚麼?誰料他不假思索地答道:“老實說,我根本不懂愛為何物”。你說氣不氣人?我於是說:“那麼你說愛我,只不過胡說八道。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愛是什麼!”
他竟然點頭說沒錯!看來他並未留意到我當時的臉色!
不過他接著還算有個勉強可以接受的解釋。他說愛是內心感受,好比快樂,也好比憂鬱,都很抽象,難下定義。他還打了個比方:“假如你今天心情漂亮,原因是天氣晴朗,溫度適中,還有某位姓宋的美男才子跟你共進晚餐。但改天來個一模一樣的安排,也跟宋某吃同樣的飯菜,聊一樣的天,你又可能會鬱鬱寡歡。為甚麼呢?說不清吧!反正一個人開心的時候,幹苦活也會笑。不開心的時候,烽火戲諸侯也不笑。我們根本不瞭解開心,更莫說下定義了。”
他真的越來越像他的馬師傅!
我追問下去:那麼無條件的愛和奉獻,你又如何看法呢?
他說不肯定世間上有 “無條件”的愛這回事。他還說:假如愛是無條件的話,那麼被愛的人是否可以不予理會呢?因為在任何情況下,“無條件” 的愛都不會消失,不會改變,打也不走。一種如此高度自動化的情操,既然無時無刻不在,永恆不變,豈不是有如地心吸力,雖然奧妙,卻不稀奇?
我突然間覺得無限委屈,很想哭,於是再給他一個機會澄清:“你將愛情和地心吸力相比?”
他說:“不是嗎?假如愛是無條件的話。。。不過,我其實並不認同這個說法。。。” 他大概自知說多錯多,便嘰里咕嚕地想找個逃生缺口。我很晦氣地說我不想再談論這個問題了。他便趁機說:“呃呃呃!是你開的話題哦!”
“哪是我開的又怎樣?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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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笙問老馬:“師傅,敢問情為何物?”
“甚麼?!”
“你聽到啦師傅:我想請教,情為何物呀。”
“小宋。你師傅是修道的,不知磨練了多少日子才基本上扮到情慾不侵。難道你想搞破壞不成?”
“好!讓我把問題改變一下:你愛不愛莎緹呢?”
“甚麼?!!”
“你聽到就不要再問 ‘甚麼!’ 啦,好嗎?”
“當然愛。為何吾徒有此一問?”
“那麼,徒弟再問師傅愛為何物呢?”
“嗯,不清楚。但間中很清楚,基本上不知道。”
“呃!我大概就是這樣回答瑞涯,幾乎闖禍!”
“你真的這樣答她?你這大笨蛋真活該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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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依力剛回港定居時,參加了一個健身俱樂部。他估計物以類聚,人以群分,在一個比較健康的環境,沒有工作騷擾,可能會碰到志同道合的人。誰知大部分的會員都志在減肥,對修為證悟這一套興趣不大。間中有幾個瑜伽班的同學,也有意思修行一番,但時間所限,只能從百忙中每星期撥冗九十分鐘究竟涅般。他們以每月港幣680元的套票代價,希望得成正果,和免費享用健康飲品一杯。想學瑜伽得道的人,一般陰聲細氣。想減肥的人,一般粗聲大氣。他們給俱樂部帶來了不同的活力,卻都不是和老馬的同道中人。
莎緹當時是兼職瑜伽導師,一身瑜伽打造出來的曲線。馬依力第一次在走廊看見她,便不期然地跟著她走進她教的初級瑜伽班。當其他同學都在掙扎彎腰之際,馬依力禁不住炫耀一下。他腰一彎,把頭夾在兩腿之間,屁股下面。莎緹走到他的面前,叉手問道:“初學的?”
老馬倒望著她古銅色的膝蓋,有點心猿意馬,不知如何是好。給她這樣一問,血壓倒行逆升,幾乎腦充血。他想抬高視線,大方地正視莎緹,順便回避令他分心的膝蓋。但視野給自己的屁股擋住,變得進退兩難。
他終於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對象了。
莎緹在香港出生,父母是印度人。十三歲時,家人移居倫敦,搞了間專門敲亞洲和中東旅客竹槓的旅行社。這些地方來的旅客一般不懂投訴。就算投訴,警察也假裝不懂,是個風險低利潤高的生意門路。莎緹是個化學家,研究聚合物的分解很有見地。拿了博士學位後,回港修讀博士後,主要是想獨立生活。她做研究有工資,間中在俱樂部教瑜伽補貼。馬依力十分欣賞她聰明的疑世態度:“所有的科研項目都有後台老闆。至於負責監察的政府官員和社會賢達,連甚麼是有機化學,甚麼是投機化學,也搞不清楚,監察個屁。”
老馬問:“那你的專科是甚麼呢?”
“將人家的報告左剪右貼,變個標題,稍做文章,好讓下一手的學者用來剪貼,再賜標題,如是者薪火相傳。” 她喝了口 “賤湯力”,又補充一句:“謀生而已,無別於小偷和妓女,反正自食其力!”
當時是2056年5月,某個春不春夏不夏的晚上。三小時後,他們已經嚴重墮入愛河,難以自拔。不久便雙宿雙棲,也可以算是結了婚吧。
他們兩公婆的共同點多的是:日常嗜好,心愛作家,音樂品味,人生哲學等等,都很一致。從任何角度看,他們都是模範夫妻。但兩口子過去十年各有各生活,只間中小聚一兩天。
大概在馬依力開始建空中花園的時候吧。莎緹告訴他:她打算搬到淺水灣去。他只問了句:“甚麼時候我跟你一塊去看房子?”
就這樣,他陪她找地方,搬家,忙了一陣。
就這樣,無緣無故,分了居。
宋笙說他們是死黨,不是情人。
“你何以見得呢?” 瑞涯問道。
“你見過他們吵架鬥嘴,互相折磨嗎?”
“好像從未見過。。。沒錯,你對!他們不像一對相愛的男女。”
老馬和莎緹太和諧了。兩個性情獨立,思想一致又不喜歡閒話是非的人,相處了二十年,甚麼可以說的都說透了。又沒有孩子,還住在一起幹嗎?分開了,之間有些距離,反而不會互視而不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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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夏天,瑞涯和宋笙,老馬,尊信一伙人到莎緹家裡燒烤聚會。莎緹位於淺水灣的家,與瑞涯公公的大宅相距不遠。當男的都在外面燒雞烤魚,喝酒吹牛的時候,瑞涯與莎緹在廚房邊弄沙拉邊聊。
瑞涯突然問莎緹:“假如你們有孩子,你看會不會分居?”
莎緹愕然地笑了一笑,才答道:“小孩?就算有都已經是中年人啦,還要爸媽同住,給他製造幸福家庭?我跟老馬其實都不想要孩子。當然,想要也沒有。最諷刺是我的名字原來取自印度教裡負責繁殖的女神。”
“真的?莎緹是繁殖女神?那麼你一定要保佑我了!”
“保佑你?你想要小孩?” 莎緹起初顯得驚訝,但很快便改變過來:“正常的女人都想生孩子。我只是有些變態而已。” 然後她停了手,按著切了一半的番茄在砧板上,很認真地問瑞涯:“不太遲嗎?”
“不遲。” 瑞涯的答案很爽快,好像一直在等這個問題:“絕對不遲。”
莎緹望著瑞涯,親切地笑了一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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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記:2090年六月30。很大風。
今天渾身沒勁,甚麼也不想做。昨天一根被風吹落的樹幹打破了前窗,寶貝笙拿了隔壁的玻璃在換。我在寫日記,但手中的筆像有千斤重,幾乎提不起來。反正沒有人對我的日記有絲毫好奇心,寫不寫也沒關係。。。
這幾天不時想起笙兩星期前遇見的垂死老人。真可憐。不過大家都沒有選擇照顧的餘地。但意外隨時都可能發生。假如有一天寶貝出了這門口,從此失蹤,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一去不返的原因。。。
這令我又想起孤獨師太。很久很久沒有看見她了。難道已經死了?搬了家?她孤單單的一個人,整天在家裡幹甚麼呢?不停地種菜做飯?她還吃飯嗎?我將來會不會跟她一樣呢?不會的!我會有個兒子(我直覺知道是個男的)。等笙換好玻璃,不如叫他陪我溜溜,探探孤獨師太的老巢?哎,還是不要惹她為妙。
我還是老想著 “情為何物” 這個問題。滿腦袋的愛愛愛,我快變成林黛玉了!難道這又是快要做媽媽的身心轉變?我很快便要付出比地心吸力更大更厲害的母愛啦!
今天晚上我們約了下山去老馬處吃飯。本來沒有心情應酬的,但走走也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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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記:2090年七月1日。很清涼的一個晚上。
昨晚老馬意外地高談闊論情為何物,真的太巧合了!雖然我一向對他的 “高見” 不大認同,但他這回謬論卻挺有啓發性。在我未完全忘記之前,要把它寫下來。哈!假如老馬知道我把他的 “愛情論” 記錄存檔,肯定會高興得不可一世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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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1年9月 11 日 於过渡网发表
2014年11月修訂
2014年11月修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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