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萬歲!萬歲!天皇萬歲!」
樓下禮堂轉來的歡呼,像妖獸的吼聲,令艾蓮娜極之噁心。她沒有恐懼,沒有擔憂,沒有悲哀,沒有思緒。每一個細胞,每一滴血,都已經放棄了生命的感覺,只剩下憎惡和仇恨,純粹的憎惡和仇恨,煽着怒火,焚燒着麻木的肉體。
一口酸水隨着胸口的惡氣直衝口腔和鼻竇。她咬緊被卡在口中用來防止她咬斷舌頭的木條,用力把胃酸從口鼻噴出。勁力之大,自己也覺得出奇。
禽獸!禽獸!禽獸!
不對!他們是名副其實的禽獸不如!沒有任何動物會這樣把同類輪姦的。野獸固然不會,昆蟲也不會,這班渣滓絕對攀不上蛇蟲鼠蟻。
自從當上護士之後,她聽過不少有關戰爭的恐怖故事。短短一年間,本來備受呵護的少女情懷已經被戰爭催熟。自古有戰亂以來便有性暴力。婦孺一向都是男人的暴力和野心的受害者。但最凶狠橫蠻的侵略者,也不會公開組織集體輪姦的獸行。排隊「享用」被捆綁在凳上的婦女,輪侯時一邊喝酒唱歌,一邊談天說地細說家常的,就只有這批紀律優良的妖怪!
她垂頭看看自己。身上的粗毛毯從肩膀滑落了,堆疊在腰間。赤裸的上身微微發抖,但體內有如火燒,對十二月的冷風毫無感覺。剛才嘔的酸臭水,參着血絲,沿着胸膛淌滴,給她帶來了片刻的滿足。她彷彿聽到自己的聲音從老遠喝彩:「好!越髒越好!越臭越妙!」
她合上雙眼,掉進了黑暗的另一端。
模糊中又聽到陣陣狂熱歡呼:「萬歲!萬歲!天皇萬歲!」 接着是一片死寂,過了很久才隱隱約約有演說的聲音。熱鬧的歡呼和寂靜的等待都同樣恐怖。
負責看守的年青士兵走到她身旁,用發黃的手巾替她輕輕揩擦頸項和胸前,卻回避了她一塊藍一塊紫的乳房。他用軍壺倒着水餵她喝,她盡量吞下。整天都沒有吃東西了,餓死會是莫大的恩賜,但本能令她無法抗拒水的誘惑。她感覺水分被枯竭了的身體貪婪地吸收着。
喝下了幾口水,她睜眼望着這年青士兵,試圖用目光在他的頭上開一個洞。他卻只顧低頭拂拭,一下還一下,擦得很專心,很仔細,活像一個藝術家,為即將展出的雕塑作最後準備。她想放聲大笑:「哈!哈哈!你這小魔怪,果然很講禮貌文明呢!」 但只能微弱地打了個顫抖,又再閉上眼睛。
拂拭完畢,他把黃巾疊好,走回靠房門的椅子坐下,繼續低頭凝視眼前的地板。
樓下終於接上了揚聲器,傳來一把粗野的聲音,斷斷續續地宣佈勝利的消息。演講不停被喝彩聲打斷。廣播完畢,他們歡聲雷動,扯着嗓子怪叫一輪,然後集體唱歌慶祝。
年青士兵對着地板,單腳打着拍子,也跟着哼起這每天都唱上好幾遍的 「同期之櫻花」:「你和我是軍校裡的同期櫻花。櫻花一旦綻放,注定各散東西;讓我們為國家大放繽紛......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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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其實從未欣賞過軍校裡的櫻花。他受訓的時間很短,而且季節不對。但他也實在很喜歡櫻花:太美麗清純了!
今天晚上,不知怎的,老在想念自幼把他帶大的婆婆。他最後一次在家鄉與婆婆賞花,花瓣有如雪花般落在身上。
「婆婆你怎麼哭啦?」
「我沒有哭!只不過風有些大。」 婆婆用力把眼睛擠了一下。「一郎,你在部隊要好好照顧自己,知道嗎?」
「婆婆你不要擔心,我會。很抱歉,我不能再服侍你了!」
「傻瓜!我身體還好,用不着你照顧。你快成人了,對國家對天皇都要承擔一個男人應負的責任。」 婆婆用手指把黏在臉龐的一塊花瓣拈走,然後自言自語地說:「為甚麼要打仗呢?」
「婆婆!」一郎被祖母突然的感嘆弄得有些尷尬:「只有日本才有能力把亞洲從帝國侵略者手中解放。這是我們的天職,你怎可以懷疑呢?」
婆婆並沒有回答。她舉頭看着漫天櫻花,沙啞地唱起歌來:「艷麗的櫻花,你由樹頂飄落,短短的一霎那,竟然如此光輝。落葉歸根,新生命又從頭開始......」
經過戰場洗禮之後,一郎現在明白到,櫻花落是死亡,簡單直接的死亡,與未來新生命沒有半點關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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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曲「同期之櫻花」唱罷,一郎偷看了艾蓮娜一眼,心想:「這女孩子今早還跟我差不多年紀,半天內竟然老了幾十年。」
他起初其實並不想參加。
「嘿!一郎,到你啦!你把守尾關,要演場好戲哦!」
「幹嘛?這麼年青就不成啦?哈哈!」
「說不定一郎喜歡支那人的屁股呢?哈哈哈!」
「笨蛋!」 他對着幾個滿身酒氣的戰友大喝一聲,然後把褲子鬆了,掉在長靴上,套着腳踝。「你們瞧着!」
褲子雖然脫了,但下面太緊張,並未配合。他一怒之下對着艾蓮娜迎面吐了口水,接着啪啪的打了兩個耳光,貼着她的鼻子喊道:「賤貨!母牛!」 引得眾人捧着肚子大笑。
這是他的同袍摯友三郎教他的:「不要當他們是人,都是畜牲!不滿意就迎面吐他兩口水,斬頭不過切蘿蔔!手起刀落——咔嚓!——絕不手軟!」 三郎比他大兩歲,早他一年入伍,前幾天登陸港島時在柴彎坳喉嚨中槍身亡,當時一郎離他不遠,但不關他的事。
「賤母牛!」他往艾蓮娜面上又再吐口水,弄得相方都一臉唾液泡沫。混亂中他那東西果然被刺激了起來。一郎連忙緊握與艾蓮娜綁成一體的椅子扶手,一邊大聲呻吟,一邊急不及待地塞進去,雙腳腳踝仍然被褲子纏着。他進入的時候,她反射地怯縮了一下。刺痛過後,她面無表情地瞪着他,用意志將最狠毒的詛咒注入他的靈魂。她誠心禱告,他們通通死後都要受地獄不滅的烈火焚燒,子子孫孫,子子孫孫,無窮無盡,永不超生。
一郎只顧望着艾蓮娜的胸部,避免與她對視。婆婆自小教他不要直視牛眼:「會一生倒霉的,千萬不要!」
身旁的戰友隨着他一進一出的節奏拍手跳舞,為他打氣。但他可能用力過度,一下子軟了。他哼了一下,假裝高潮,然後抽了出來,匆匆把褲子拉上。
「喔!一郎沒跟金頭髮的來過吧!哪麼快!哈哈!讓老子教你兩招!」
就這樣,不三不四的,一郎算是掉了童貞。
樓下歡呼乾杯之聲再起,原來英國剛剛正式宣布投降。酒井隆中將從這一刻起是港督了。
「酒井隆萬歲!港督萬歲!天皇萬歲!」
雖然一郎要看守這慰安婦,未能參加祝捷晚會,心裡仍然十分激動。三郎的犧牲終於沒有白費。他勝利的靈魂現在可以安心回家,在櫻花樹上找尋安靜和美麗了。懷念着三郎,他再次輕聲唱起「同期之櫻花」:「縱使我們身死異地,在靖國神社的櫻花樹上,我們會再次相逢,共放繽紛......」
現在與這鬼子女人共處一室,猶如與被自己親手殺的人的屍體困在一起,令他有點兒不安。想到戰友們喝醉之後會再來找她慰安,心裡更是一陣酸味,無法解釋。她到底是他的第一個女人,他無法真心當她是畜牲,然而這內心的軟弱絕對不可告人。三郎死了,秘密和煩惱再沒有出路,都只能屈在心底。當兵初期的失落感又回來了。三郎曾經給了他很大的精神支持:「其實大家都是這個感受,但不能表露。只要甚麼也不去想,大家做甚麼你跟着做,煩惱便自然消失!」 可恨這對策今天不大奏效。大隊他是跟上了,精神卻加倍空虛,頻臨崩潰。他壓抑着憤怒,難過,羞愧,悔恨,和不斷增強的孤單和寂寞。他渴望把她鬆綁,兩人好好地再來一次。但同時也有衝動用刺刀直插她的心臟,然後抱着她湧血的胸膛痛快地哭死過去。
想到這裡,他又為自己的昏亂和軟弱感到羞恥。懊惱之余,他一躍而起,順腳把椅子踢翻,站到門外去。鄰房的衛兵聽到聲音,連忙伸頭探問:「沒事吧?」
「哦!沒事!只不過心情激動罷了。勝利的感覺太好了!很抱歉打擾了你。」
「哪裡!我們下更後要多喝幾杯慶祝!」
「一定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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聖誕節是她最喜歡的節日。從包禮物到弄糕餅,裝飾廳房到唱聖詩,每一樣習俗都令她很開心。最後一次在家過聖誕時,媽媽還讓她偷偷在廚房初嘗加了香料的紅酒呢!不過最過癮的還是造薑餅屋。爸爸老贊她是大英帝國最捧的薑餅屋設計師。艾蓮娜的薑餅屋跟她的家一樣簡單幸福:做工程師的爸爸,最有愛心的媽媽,明年便十三歲的調皮小弟,和她,姐姐艾蓮娜,薑餅屋設計師!她對爸爸表示,假如她是男孩子的話,長大後想當建築師。爸爸告訴她女孩子現在也可以當建築師了。
「真的嗎?」 她一時間被這摩登主意迷住了。
「真又怎麼樣?女孩子搞建築,男孩子們都怕了你,你不怕嫁不去?」 媽媽雖然是開玩笑的口氣,但艾蓮娜聽得出其實語重心長。
她最後加入了「阿歷姍大女王帝國軍團護理隊」,仿效南丁格爾。爸爸和媽媽雖然難過,但很支持女兒的決定:「這是我們的義務,爸爸媽媽為你驕傲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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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飯後,她繼續替赫祈上尉用榕樹裁剪成的聖誕樹加添飾物。最近被截了一條腿的小比利一直在旁幫忙,到殘支感覺脹痛才躺在地上休息。比利剛巧是聖誕節生日的,過幾天便二十歲了。雖然掉了一條腿,但他的堅強和樂觀,反而使他成為護士和病人們的精神支柱。艾蓮娜對這兩位加拿大皇家工兵團的朋友特別好感,覺得他們很有風度,但沒有老家英國的男人拘謹。
較早時她和比利一邊幫赫祈上尉裁樹,一邊聊天。她告訴赫祈:假如她是男孩子的話,一定會加入空軍,做個戰鬥機員。勝利後會讀工科,將來做個建築師。
「可惜艾蓮娜姑娘你不是男孩子哦!」 比利取笑她道。「不過還是做女孩子好,不用上戰場跟日本鬼作戰,整條腿也賠上。」
赫祈輕輕拍了比利的殘腿一下,笑着說:「小伙子,你只不過斷了『半條腿』,不要在女孩子面前誇大戰績哦!」 赫祈幾乎加了句:「在淪陷區的女人生不如死,比男人受的罪不知多少倍,南京的女人都情願自殺!」 但他望了艾蓮娜一眼,把嘴邊的話及時吞了回去。
艾蓮娜默不作聲,心裡其實同樣擔憂着這個不敢想象的可能性。她吸了一口大氣,把舊襪子托世的聖誕老人綁在樹頂,然後轉身對他們說:「別擔心,我們肯定沒事的,英國從不投降,大家要有信心!」
「沒錯!」 赫祈一邊口裡附和,一邊很專心地把紙雪花掛在樹上,回避了艾蓮娜的目光。
那天是1941年12月17日,離日軍渡過維多利亞海峽不夠一天,他們身在赤柱聖士提反書院改建,只接收外籍軍人的臨時醫院。大家對盟軍阻擋日軍渡海的能力仍然充滿信心,感覺不足一哩以外的「前線」離開他們很遠。在這風雨飄搖的日子,壞消息一個接一個,甚麼都不肯定,所以信心不能動搖,像宗教一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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聖誕前夕晚上的風很大,很亂,一直刮到深夜。校園的大銅鐘被吹得不停乍響。艾蓮娜和同房瑪嘉烈姑娘都未能入睡。瑪嘉烈說這風很邪:「會不會是凶兆?」
「別傻!」艾蓮娜安慰她道:「只不過是綁鐘錘的繩子鬆脫了。聖誕節鳴鐘,我看是好兆頭呢!」
天亮前,噩夢終於凝聚,由濃密的黑暗中沈澱出來,毀滅了大家都非常珍惜的最後一點幻覺。
護士和病人們在病房手拉手,屏息聽着貝克醫生和偉力上尉勉強鎮定地在大門口解釋:「各位,這裡是聖士提反醫院,我們不是戰鬥隊伍。根據......」
當他們把年輕護士帶走的一刻,赫祈突然撲前拉着艾蓮娜的手臂,高呼了一聲:「不!」
幾把刺刀同時插進他的體內。她聽到「嗤嗤」幾聲,不肯定是來自赫祈的身體,還是自己的內心。
比利在床上彈着一條腿大喊:「你們不能這樣!」他身旁一個醉醺醺的日軍,反手便是一刺刀,接着連插幾下,每插一下怪叫一聲。他的怪叫和比利噴出來的鮮血感染了其他士兵。他們好像中了邪一樣,連忙見人便刺,一時間整個病房被各種叫聲和血腥所濃罩。
艾蓮娜被拖走的一刻,聽到自己的最後一句話,也是:「不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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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郎偷望了她一眼:枯槁的眼皮向內微塌,眼珠好像陷下了窩底。臉上唯一還有生氣的,是她的小鼻子。一般鬼子的鼻都又大又長,她的是例外地細小精緻,尖尖的向上微翹,有些像西洋童話書裡的調皮小精靈。她一隻大腿露出毛毯。本來雪白的肌膚,現在是大塊大塊的紅綠青藍。她看來比先前平靜。「她本來相當漂亮,」 一郎忍不住心裡嘆息。「艷麗的櫻花,你由樹頂飄落,短短的一霎那,竟然如此光輝。落葉歸根,新生命又從頭開始......」
「你和我是軍校裡的同期櫻花......」 樓下的歌聲和乾杯聲越來越吵鬧。看樣子他們很快便會上來找她慰安。他感覺有隻冷冰冰的手在抓他的心。突然間,他從門口向着她大罵:「賤人!淫婦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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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橇在雲端滑行,寂靜無聲。聖誕老人手揮長鞭,驅策着馴鹿。她在後座,依偎在死神使者的嶙峋手臂上休息。使者一手扶着長桿鐮刀,臉部被粗厚的斗篷遮蓋着,是個黑森森的大洞。艾蓮娜依偎在他的身旁,覺得十分安詳平和。
她閉上眼睛,哼着爸爸很喜歡的一首中古時期的聖誕詩歌。
「人們哦,人們哦!
記得祖宗阿當的墮落嗎?
由天堂,他掉進了地獄......
記得阿當的墮落嗎?
他的子孫都被詛咒
遭受永恆之火
無盡的煎熬......」
————
-願所有的戰爭受害者安息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