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ednesday 13 April 2016

“笙歌” 的世界


這是我2016331日在香港大學圖書館的演講的中文譯本
細節跟現場所述雖然有分別,但希望基本上能反映當晚很有意思的探討和交流答問



首先我要感謝港大圖書館的邀請和安排。我知道在大學校園演說要特別小心。座上臥虎藏龍,所有我平時裝懂的課題,都可能有專家在場。為保險計,我想首先來個自白。

1982年到今天,我家裡都沒有電視。最近十多年我更戒絕了報紙。今天我對世情的模糊印象,主要來自書本和篩選過的互聯網消息,盡量避免了主流傳媒的誤導和污染。所以每當有人指穿我不知所謂,我例不反駁。因為我心知是事實,只不過他們不知自己也是一無所知的迷道中人而已。

根據我的非主流印象,今天的世界一塌糊塗,程度史無前例。這不是由於我個人悲觀,或神經衰弱。全球人士不論背景,唯一的共識是世界不對版了。至於如何走樣,則看法很多,無法一致,更莫論應對方法了。當今流行的 「普世價值」,最顯著的效果似乎是瑣碎事爭辯不休,大談原則;與人類未來有關鍵性影響的巨大事情,則猶疑不決,一拖再拖。我雖然不懂人類學,但夠膽打賭:我們的祖先當初肯定不是光靠嘴巴當上了動物霸主的。

當今人類面對的問題多不勝數,繼續惡化的話,其中不少會影響地球繼續負荷現時的人口水平和資源需求的能力,可以說事關重大。
這令我想起多我另一次被邀到貴校講演的經驗。我當時是工程師學會環保部主席。來到校園,看見有關的環保會議海報,是個 「哭泣的地球」。「大地母親」 在赤道旁長了瘦長雙臂,卡通手在北半球大約美國的位置擦眼淚(可惜這準確的落點不過是無心之得,並非有意),好不可憐。悲傷的地球下面印有幾個大字:「請救救我!」 我在台上冒著被喝倒彩的風險,說了幾句實際話(實際話在當年已經開始被視為掃興,或忿世嫉俗,不大受歡迎)。我提醒大家要救的是自己,不是這個行星。假如所有人明天消失,地球會泰然依舊,自轉公轉,不會流半滴眼淚。在 「笙歌」 里,我更進一步推測假如人類絕種,地球可能比現在更有活力。就香港而言,晴空會回復蔚藍,晚上無盡繁星,襯托著閃爍的銀河。維多利亞港清澈見底,魚蝦無數,偶爾三五海豚在皇后碼頭對開跳躍嬉戲。。。

人類雖然所知有限,但應該足以自知我們在宇宙大圖像中微不足道,用強力放大鏡也找不出來。銀河系是無數星系中一個不大不小的星系,遠望不過一點亮光,但內里就估計有一千億以上的星球。地球是其中一顆小行星,滋生了無數物種。人類是很近期變現的猴類動物。奇怪的是,我們縱使明知渺小,卻充滿信心,甚至毫無道理地陷於自大。以下的 「笙歌」 片段,是其中一個死剩的智人尊信先生對人類面臨絕種的一點思緒:   



這尊信先生是美國人,喜歡與大自然鬥爭。我們就暫且讓他繼續想想我們有啥稀奇吧。

話說回來,現今人類面對的種種問題,不少牽涉到我們中長期的生死存亡,並非瑣事。何以眾人毫不著急,只有無聊時才吹兩句,沒有實際行動呢?長遠問題,越早解決越好。當機立斷的話,似乎都有應對方法。開了頭,於未來歲月才有機會摸石頭過河,慢慢完善。奈何大家對燃眉之事都不著急。難道人類失去了 「求生」 本能?我百思不得其解。聽說 「事後人人孔明」,我於是把時空短路,跑到 「將來」 「回顧」 今天,好讓自己當孔明。

從幻想的 「將來」 看今天,我看到幾個基本問題: 1)人口過剩, 2)消耗過份,3)損耗環境過度,4)政治失衡,和 5)人際關係跟不上科技帶來的驟變。加上不斷的垃圾訊息滋擾,嚴重污染 「智人」 的腦袋。曾經有濃厚一神宗教背景的文化體系,脫離上帝後更變得心靈空虛。自我修為,又談何容易?於是人變得更迷失,怨氣沸騰。有些人索性回頭是岸,重歸原始上帝的懷抱,緊抱雙腳,口中念念有詞。

以上的問題都不是本質問題,而是程度與平衡的問題。有人類便有人口。生存是最基本的人權。至於人口怎樣才算 「過剩」,要視乎外在環境的承受能力,再加主觀判斷。科技發達,壽命延長,人口自然增加。為了生存,消耗資源在所難免。而在消耗過程中,一定會留下環境足印。至於 「政治」,本來是人類社會利用尖子智慧,發揮群體力量的好方法,並非今天為求選票哇眾取寵,不擇手段的把戲。這份其他動物所缺的複雜組織能力,是牙不尖爪不利的人類能夠高效分工,快速升上食物鏈第一把交椅的主因。以上基本因素局部失衡的時候,社會便出現病態,需要糾正。但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,幾乎所有因素都嚴重失衡,而這些 「問題」 互相牽動,互為因果,無法頭痛醫頭,情況特別嚴峻。

一般來說,農業社會的需求比較實在,主要與生活有關。工業化和城市化製造了大量中產人士。他們於飲食過量,瘦身之余,追求的東西與生活所需漸漸脫節,但追不到卻心裡折騰。中產也喜歡模仿明星貴族,要求也因此偏離日常。這社會轉型產生的 「市場需求」,造成了前所未有的資源破壞和環境損耗。更難應付的是,在人口上升的中產社會,經濟要緊貼增長。否則有人力而不夠工作,天下會大亂。於是乎經濟為了增長而增長,為了活動而活動,開始了一個惡性循環。

「笙歌」 中的一個主角馬依力,把這種虛幻繁榮戲稱 「挖洞型經濟」:

「話說有神經佬某甲,在路中央掘了個大洞。神經佬某乙知道後,決心要把洞填平。就這樣,兩人一掘一填,你一鏟我一鏟,忙得要死。神經甲家裡有點錢,於是雇了一批幫手挖洞,還一邊鑽研機械化。某乙不甘,也聘請了工程人員研究高效回填。不久,牽涉的人越來越多,都是甲乙兩人直接間接製造的就業。掘和填的機械都要生產。生產都要管理,質控,財務,保險,後勤,一大堆。員工需要衣食住行,孩子要教育,上班要交通。農民的孩子嫌種地不賺錢,都去了替兩位神經漢挖土填土。於是耕田的人手不夠,農業也需要機械化。機械廠生意好了,要上市,讓大家一同投資。你看!本來兩個神經佬一挖一填,現在變成了生氣勃勃的經濟體系。參與的人變了蟻族,整天忙個不停,回家還要動腦筋,結果搞出腸胃病。。。」


剛才提到,經濟要跟隨人口增長,以維持社會穩定。但從資本效益的角度看,經濟增長要超越人口增長,才有 「合理」 回報。不久前,全世界都奉節儉為美德。自二十世紀下旬,浪費竟然變了經濟動力。當然,大家口頭上還是提倡節儉,保護環境等等。但所有行政設計,都直接間接鼓勵浪費,刺激經濟!「挖洞經濟」 聽起來很抽象,有些離譜,但背後的原理卻頗能反應現實。

傳統的勤奮,蛻變成摩登 「工作熱」,也值得思考。在我隱藏於大機構混飯吃的年代,留意到很多工作,包括蓋了紅章,注明 「高密重要」 的文件,大都是挖洞填洞之作,十分吊詭。但有了資本勢力之後,更吊詭的挖洞填洞大機構也很難倒閉。所以單純的資本力量,假以時日會變質成社會毒藥。
勤勉無疑是優點,但過了火一樣需要反思。舉個例,假如我一生最多可以吃一百斤米。現在已經囤積了兩百斤,甚至兩千,兩萬,兩百萬斤。這大程度的囤積,在歷史上只有帝皇將相才可能。但當今越來越多人有這資格。囤積了如此龐大的剩餘,按常理總應滿足收手,甚至把多餘的米與肚餓的人分享。但這一套,現在連共產黨也被逼放棄了。那麼如此大量的過剩大米,應該如何處理呢?投資!把多餘的大米,把未來三五十世也吃不完的大米,拿去投資,製造更多經濟活動,消耗更多資源,產生更多污染,換來更多無法消化的大米!投資時更定下回報目標,達不到時滿心不歡,頭疼身熱。你說滑稽不滑稽?

這本能驅使的盲目囤積,在物資缺乏的古代,是生存戰略。但在當前的富裕環境下,卻變成了經濟失衡的導火線。最後多餘了的大米對誰也沒好處。本可生活無憂的投資者,由於市場波動而心驚膽跳,血壓上升,消化不良,當然沒有受益。連下一代不勞而獲的承繼人,也沒有好處。一出生已經萬事俱備,足以安享晚年;人生不用計劃,無需奮鬥,是極大的空虛,難愈的苦痛。這也是年輕一代充滿莫明怨氣的根由。從這方面看,自稱 「智人」 的禿猴倒不算 「自私」,只不過十分愚笨。

不過樂觀一點看,人類雖然經常犯錯,卻也頗有能力糾正。往往橫衝直撞地解決了自己製造出來的問題,把自己挖的洞填上。但當前的問題,複雜性前所未見,要解決必須有持久戰的決心和精神。沒有時間和耐心,技術創新解決不了全球暖化之類的挑戰。無奈正當我們最需要領袖的時候,很多國家的政治卻變得短視民粹。口甜舌滑的政棍,專業搞字眼,中三數理化剛剛未考上。他們站在辦公桌上,眼光也看不過三年,又要專心搞噱頭參加大選。在這樣的大國政治氛圍下,問題一天天惡化,直至不可收拾。

在幻想的未來回顧身處的今天,我嚇出了一身汗!甚至有些絕望!

每當絕望的時候,最好在故事中找生機。我於是決定用小說的形式,以虛構的未來眼光,來分析人類社會今天的問題。要製造事後聰明,原來時間並不足夠。情況沒有改變的話,再過一千年回頭看也做不成孔明。我於是把人類的處境先作出巨大改變,才回看今天。

就這樣,「笙歌」 的故事背景慢慢成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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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間是 2090 . 人類經過多年不育,面對絕種。世上最年輕的人,生活在香港的中歐混血兒宋笙,已經42歲了。這情景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,但一如故事中某主角所說:「從機會率看,在這顆小恆星上熬出了生命,是個小奇跡。但任何生命出現後,絕種是早晚的事。」

另一個故事中人對人類集體不育有以下的猜測

「至於不育的具體原因,只要稍用腦筋,也不難想像。就看單薄的大氣層吧。它包著地球,比例上有如蘋果的皮。人類百多年來把數之不盡的廢氣灌進去,長年累月之下,其中一樣不起眼的化學壞分子,輕易瞞過了極為有限的警覺,超越了懵然不知的臨界點。於是一呼一吸地把我們神秘的生殖系統腐蝕,直至作廢。都是自作孽!」
[節自 「笙歌 Z 壹族」 http://guo-du.blogspot.hk/2011/02/z.html


這猜測是否天方夜譚呢?我由於對人類的無知充滿信心,所以不敢下斷語!

但我是學工科的。就這樣憑空想象一個凋零世界,老覺得不踏實。於是我努力研究了一下現時的人口動態,再用電腦簡單模擬集體絕育後的情景。一看之下,發覺集體不育會是個頗為尷尬的結局。大家一方面擔心後繼無人,同時卻仍然處於人口過剩的狀態。社會不斷老化,唯有取消退休制度,讓大家繼續工作謀生,保持社會運作。各人除了緊守崗位,工照開,班照上之外,別無選擇。

經過幾十年的殘喘,再加上幾場大瘟疫,人口才跌破臨界線,文明架構逐漸消失。剩存的人生活在沒有水電,市場,醫療等的洪荒世界,等待末日來臨。不過沒有了競爭和猜忌的誘因,人性卻回復了自然真摯的本貌;文明已經瓦解,人們無需再為未來囤積,為後代安排,反而活得瀟灑自在。

但原始生活並不一定好過。摔破了眼鏡,掉了塊補牙填料等芝麻蒜皮小事,也會令人煩惱不堪,啼笑皆非。腐爛了的鄰居,淌在沙發分解,大擺蛆蟲盛宴,也得妥善安置。狗哥兒們失去了狗糧班主,被逼回歸自然,張牙舞爪在正被重組的食物鏈上爭取有利位置。昔日高高在上的主人,現在只不過一頭牙不尖爪不利的競爭對手。在這批文明過後原始人的世界,碰到一個垂死的陌生人躺在路旁,應該如何處置呢?既沒有救護車可以呼援,自己又沒有條件照顧,又不忍心任由一個同類自生自滅。。。父親感覺年事漸老,怕身體有什麼大問題時,會拖累兒子,又何去何從呢?

幸而過於豐盛的昨天,留下了不少殘餘物資,令他們基本上衣住無憂,甚至有閒情手執一杯,暢談往事。從末日的角度,他們重新探索存在的意義,和宇宙無形的神秘。他們也嘗試瞭解男女,父子,朋友之間的微妙關係,究竟情為何物。最令他們費解的,是上世紀的人類似乎竭盡了所能加速自我滅亡。由兩位性格觀點截然不同的老友的風趣辯論中,我們看到不少嚴肅的問題,也得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答案。

當故事主人翁們面對人類絕境之際,突然出現一線微妙(卻有幾分恐怖)的生機。這生機並非故意安排,刻意製造美好結局。我對荷里活式的大團圓結局其實有些反感。故事應該跟人生一樣無常。但創作的時候,作者有時也身不由己,被情節和人物的自身命運牽引。笙歌的結尾,對我來說是個意外發現。

謝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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鏈接 「笙歌」 第一章






譚炳昌 2016.4.13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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